西楼听书

师爷请上座(1)

1、码头

福州长乐港码头上客船云集,大大小小的船支随海水起起伏伏,港岸及栈桥上人声交织,摩肩接踵。

临近的一间小茶馆零星坐了几个人,洗茶饮茶,闲淡恬静,倒和码头上的繁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其中坐了一名年青书生打扮的男子,身边放了一只巨大的半人高书箱。他二十初头的样貌,虽然面色微黑,却也没有压住他极为出色的五官与骨像。书生生了一双细长的眼睛,似桃花瓣一样的眼尾向上挑起,此时他正盯着远处站着的一位少年。

在这一片繁忙的人群中,有个静立的少年只背了一只小小的包袱,在一群大包小包来往的人群中,显得分外突兀。那少年身穿青色纻罗暗竹纹的宽大长衣,在头上包了一块同样的包布,看他的身量大约七尺高,身材高挑却是极瘦,以这个身高推算,少年的年纪差不二十岁左右,脸上还带着些微婴儿肥。

少年站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似在找人,一双杏圆的大眼睛正四处张望,透着焦急。因日头太强,那张脸被晒得通红,鬓角边流下一颗小小的汗珠,怕把衣服蹭脏,他还不时躲着身周搬运货物的船工,苦力。

“老贾,你听说了没有,一年前失踪的文大人一家,在杭州附近的山中被发现了。连家人带奴仆,一家四十六口,无一生还呐。”

在书生身后,有一粗壮老汉与临桌人叹道,书生不由得收回眼神,低垂了眼睑,却是又用心听那几人谈天。

临桌的劳力大约三十多岁,听了这话,却是叹气:“唉,那文大人在此地做通判时,倒也是个好官,原以为他举家往京城而去,是得了圣旨升官呢。谁成想,是这个结果呀?”

“其实去年说文大人一家上京途中失踪,我就知道这事不好。”先开口的粗壮老汉又感叹道,“新皇登基,天下还是不太平呢,原来的叛军乱臣直接落草当地,也都是打家劫舍的活计。可惜了文大人这个好官啊。”

这两个人又感叹了两句,书生转头又去看那少年。

少年明显是在等人,看那个打扮和神态,透着不谙世事,却又带着些许的自得。一双抱着包袱的手修长白皙,一张脸虽然已晒得通红,却是不见风霜。

书生心下计较,这只怕是个偷跑出来的少爷,还不知这世道凶险。书生轻笑的摇了摇头,这样的雏儿跑出来,只怕三两下就被有心人算计了,不如……自己做个好人吧。

书生走到少年身后伸手,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。

少年转身,只见身后站着的一名穿着靛蓝色直裰的年青书生,略高她一个头,身材单薄,面色有点黑,一双眼睛眯得细长,皱眉正在问他:“你可是今天要搭船出海的公子?”

少年有点迟疑,终是一点头。

书生笑着伸手对他道:“二两银子。”

少年诧异的张嘴,刚想责问怎么这么贵,那书生就一摆手,低声道:“哎,你莫叫出声来。这里人多耳杂,一会儿引了注意,你想上船都上不去。”

见少年立时收了嘴,皱眉看着他,书生又道:“你又没有路引,我带你上船可是冒着险的,若不是有这码头的常老头把你介绍给我,我才不会收你这个钱呢。二两就二两,你不爱坐就算了。”说完,那书生作势就要离去。

知道自己没有路引,根本不可能搭乘一般的车马船只,那少年人见此情景,只好开言低声叫住了他,伸手去荷包里掏钱,却又不放心的问他:“你可是这船上的老大?你可说了能算?”

书生一指远远栈道尽头的一艘船,道:“当然,就是那艘,我收了你的钱,就带你上船,再过得半个时辰就开船了。”

少年看了看,栈道尽头无数桅杆耸立如林,也不知他指的哪一条,再想了想,下了决心一般,拿出了银子,递给了那书生。

书生收了银子,转头向茶摊走去,走了两步发现少年没有跟上,不由得转头叫他。

少年不满的指向栈道:“船在那边呀?”

书生指了指地下半人高的书箱,不由分说的道:“帮我拿上船去,我带路。”

少年不情不愿的走过去,伸手惦了一下书箱,发现死沉死沉的,不由得抬眉眼愤懑的盯着书生,还没开口,书生倒说:“你怎么跟个千金小姐似的,不会是拎不动吧?”

只这一句话,少年立时鼓了气,一把拎起书箱,沉沉的压在身上。

书生走在前面,一瘸一拐,他右手撑着一把藤竹做的手杖,看那光滑的把手,可想这根杖已经跟着他有些时日了。少年不由得心想,这书生白长了一付还算好看的皮囊,竟然是个瘸子。

走得跳板上,船工们都在搬着货物、补给,少年人看到有二、三个人对着书生点头哈腰,心下才稍安,跟着书生一路行到船舱最下面。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门,还一下就要去这么远的地方,少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骗。

书生上得船来,让少年把书箱放到了甲板上,就躲着四下里搬货的船,带着少年一头就扎入到船的最下层舱。

躲开了太阳,船舱里有些冷,带着海水的咸臭味,少年觉得才一进入舱底,就有股极强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。少年不禁掩鼻,皱眉想到自己要在这里上待十天,不由得心下叫苦。

书生一路走到底舱的最里面,一把拉开最里面的一个小门,回身挥手对少年道:“你先在这里躲一会儿,开船前会有官家上来查验,你可得躲好,待船儿开了,我来叫你。若是开船前就被人搜了出去,我可不退你银子。”

少年看了一眼那间舱,却是黑漆漆的不见物,才一犹豫,那书生展臂拉住他,一把将他塞了进去,反手把门关上。

门只一关上,又被少年从里面一把推开,人也窜了出来,怒道:“这也太臭了!”

书生一把又把他塞了回去,嘟囔道:“快进去!忍一时,待船开了,你尽可以在甲板上待着。”

少年想了想那二两银子,只得忍下想吐的心,不再推门。

书生看他安静下来,这才转身向甲板上走去。

门关上后,那间舱内一片漆黑,少年自腰间摸出火镰打着,只见自己身处的这个小舱室不过二跨步大小,在角落堆满了破渔网,应该是个杂物间。再抬头,只半抬手就可以摸到舱顶木板间挂着的粘腻腻沥青,粘满了污物。四周及顶棚尽是逼仄,就像被钉在棺木中一般,少年来回转身,一脸的嫌弃与忍耐,让他坐到那堆黑黝黝的破网上去,他实在狠不下心。而且,捂着鼻子也挡不住那一股股的臭味,再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杂音,木船一抖身咯吱吱的乱叫。猛的一个浪略大,船体一倾,带得少年在小舱里也是一个趔趄,他本能的伸手一撑,只听得掌下是“磕哧”几个闷响,少年手心里按了一片硬壳碎屑,混着滑软粘腻的手感,让他心内翻江倒海般,哇的一声吐了出来。

少年一掌推开舱门,跪俯在舱外货物中间连连作呕,他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。

舱门外寂静无声,只有头顶上甲板上传来嘈杂,是船工苦力正在搬东西。

少年擦擦手心,恨恨的心道:“我还是上甲板上,寻个货物中间躲一会儿吧,别让人瞧不见就得了。”

想到这里,在这舱底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,身子一拧,窜了上去。

出了舱门就是一堆用苫布包着的货物,少年眼见着前面就有船工搬着东西走来,他连忙一缩身窜到那堆货物的旁边,再一掀苫布,少年一缩身形便溜了进去。

他才刚藏好,却听得隔壁船上,有个小丫头焦急的高声叫唤:“小姐,小姐,你在船上吗?”

这尖脆又带着哭腔的声音把周边几条船上的人都探头往那客船看去。

尖锐的声音,引得少年又把苫布拉了条缝,也小心的看去。

隔壁的船是一艘双层客船,此时甲板上正有五六个人焦急的奔走。

“小姐!小姐!”有个小丫环打扮的姑娘一脸焦急的在甲板上全无头绪的转着乱叫,她这样子,引得船舱里的客人和杂役都探头看向她。

“明珠,你找到大小姐了没有?”从下层舱又跑上来一名壮汉,喘着粗气对小丫环道。

明珠一脸的惶恐:“二虎,这是最后一支客船了,咱们找了快一天了,大小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呀!”说着,她又转向一侧,指着另一艘船道:“二虎,其它客船咱们都找过了,货船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?”

少年看那丫环手指向自己这艘船,连忙缩了缩身子,往苫布及木桶堆的阴影里又闪了闪身。

二虎顺着她的手望去,却见是一艘中等体量,肮脏的货船,船身破烂不堪,怕被撞的船帮上挂着几只烂木桶,绕着黑黑的布条,随海波一涌一涌的。十几个杂役或光着上身,或穿着褴褛的布衣正呆呆的望着他们这条船上。

二虎一摆手道:“这里货船比客船多上不止三倍,咱们哪有时间一艘艘找!而且,那船那么小,一看就跑不了远路,大小姐要去的是杭州,这船恐怕去不得那么远,大小姐应该不会上那船。”

两人正说着话,有个管家一样的人从船舱里被船老大送得出来,那船老大一脸献媚的道:“林管家,所有的路引都给您看了,这船上的人确实没有您家的,放心吧!咱们福州包家镖局的家奴还敢跑?您且跟我们说一声那小贼的样子,我们找到就给您送回府上去了,而且,没有路引,哪支船也不敢收她上船的,放心她哪里也去不了。”

林管家似乎一脸不耐,不愿跟船老大应酬,随意的摆了摆手,转身看向二虎和明珠,见他二人也是一脸的惶恐,知道也没寻到人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林管家紧走上前一步,低声对二虎道:“把人都叫回来吧,这些客船恐怕大小姐并没有上过。船老大说的对,没有路引,小姐哪里也不可能去!还是回车马店再去问问。”

二虎应了一声,去招呼他的手下。

林管家却是叹了口气,不由得压低了声音,无比气恼的斥责明珠:“你也是,大小姐这一早就没吃早饭你不来报,偏等到日上三竿才报,你这个贴身丫环算干什么吃的?”想了想,又恨道:“这大小姐也是,咱们这包家镖局的声誉是好来的吗?她这一丢,咱们福州第一镖局的脸面都得丢尽,自家大小姐都看不住,谁还敢找咱们送镖!”

明珠听得有些急了。从早上天还没亮,小姐就寻了这样那样的事由,把所有的婆子丫环都支了出去,那时,她哪里知道小姐要离家出走呀!作为贴身丫头,她也是被小姐推去找绣线,一大堆各样的红,说是要学绣牡丹,她带着二个小丫头找了快一个时辰才凑上小姐要的线。回了房,她就发现小姐不见了,院中找寻了一遍,发现了满满一信封的身契,仔细一看,竟然是自己和小姐院里所有人的。她这才慌了神,赶紧去找老爷夫人。

老爷看了那一信封的卖身契,再听说大小姐包秀秀已不见踪影,立时明白了,一张脸恨的狰狞,咬牙狠狠的道:“今天晚上之前,找不到这丫头,我便与她断了亲缘,是生是死都且由她去吧!”一拂袖转身回了内堂。

夫人立时哭得惨了,让丫头去找:“大小姐把你们的身契留下,不过是不想让我们迁怒于你们,大小姐心善如此,你们也一定要寻她回来!可不能由得她胡来啊!”也是因此,府中一下派出了二个管家,十多个镖师护院,十多个小厮丫头出来,找这水陆码头。

想到老爷说要与小姐断了关系,又想起小姐为了她们不受牵连,特意找出来的身契,明珠不由得眼中流泪,大声对着客船船舱里叫道:“大小姐,你要是在船上,快些出来吧!老爷……老爷他要不认你了!”

连着喊了几声,那声音娇娇戚戚,惨淡无比,让船上的人听了也有几分动容。

悠扬的,明珠身后那艘破货船有船工大叫了一声:“锚~~起~~浪~~涌~~落~~帆~~船行喽~~~~~”

明珠吓得转了身去看,却见那破船抖了几抖,硬帆儿落下展了开来,硬硬的拦了风,转了船身向茫茫大海驶去。

泪眼模糊的,明珠转了头回来,跟着林管家和二虎下得船去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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